天都观边上有一处园子，名为澜雪园，原是公主的私产，现在正好收拾了给凌晏住。

　　凌晏转了一圈，既没说好，也没说不好，只是拒绝了公主给他安排的下人，一个人住在园子里。

　　临安公主来过几次，每次见凌晏，不是在发呆，就是在晒着太阳睡觉，或石堆，或草地，随意躺着，永远懒洋洋的，好像没什么在乎的事。

　　直到有一次，临安公主把小禾儿带来。

　　“小禾儿？哪个禾？”凌晏问道。

　　“禾苗的禾。”小禾儿答道。

　　“禾苗的禾。”凌晏重复了一遍，笑道“小禾儿，你这名很好。”

　　凌晏一笑，墨滴一般，总是暗沉沉的眸子忽地亮起来，可以看出他心情很好。

　　临安公主被这笑迷了眼，开始时常往澜雪园走动。

　　不知为何，公主突然就有了很多问题，一有机会就要去请教凌晏，继而发现凌晏上知天文下知地理，仙界轶事，鬼界奇谈，就没有他不知道的，只可惜他不太爱说话，公主说十句，他可能回一句。

　　即便如此，公主那颗在宫廷争斗中磨练出的铁石心肠，还是有了一丝软下来的意思。

　　但凌晏似乎很喜欢小禾儿，每次小禾儿一来，凌晏便会弄出许多小玩意儿陪她玩，从不嫌烦，耐心十足。

　　寒来暑往，一千多个日夜，好像眨眼间，便已过去。

　　公主强令国民供奉长生牌位，百姓本已有不满，只是屈服于公主手腕铁血，不得不照做，现在又传言公主不知在哪儿找来个狐狸精，被他迷了眼，夜夜笙歌，这些长生牌位就是给他供的。

　　传言喧嚣日上，直传到先王的耳朵里，先王本不欲理会，奈何朝中大臣早看不惯公主把持朝政，手握重兵。于是日日来谏，先王无奈，派兵到澜雪园捉拿凌晏。

　　幸而此事被人告诉了临安公主，公主匆忙带兵赶来，两方正对峙中，凌晏出来了。

　　临安公主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，她走到凌晏面前，勉强笑道：“你怎么出来了？你放心，这些人我会处理，不会让他们打扰到你。”

　　凌晏第一次认真地看着公主，目光柔和，“不用了，如今三年期满，我也该走了。”

　　临安公主慌了神，伸手抓住凌晏衣袖，“不能留下吗？或者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帮你。”

　　凌晏看了一眼临安公主的手，黯然道：“这件事谁也帮不了。”

　　临安公主双手颓然落下，一咬牙，“若我要强留呢？”

　　凌晏皱了皱眉，刚要开口。

　　“我开玩笑的，你莫要当真。”公主轻声道。

　　凌晏想了想，从手腕上摘下个珠串，绿色玉珠簇拥着一朵金莲花，递给公主。

　　“这朵金莲花送你，能护佑你一世平安。”

　　公主接过珠串，心中明白他是真的要离开了。

　　“临安，以你的能力，不需要我在，也能辅佐你哥哥治理好国家。”

　　他第一次唤她临安，却是离别。

　　临安公主心中酸涩，她想留他，不只为自己，也为了国家。

　　最初两年，国家动荡，百姓不安，她疲于应对，四处斡旋。但凌晏在，她便觉得心安。

　　人总是习惯用信仰支撑自己，凌晏待在这里，什么也不做，临安都觉得上天是站在她这一边的，后来国家渐渐安定下来，临安更是深信这种想法。

　　如今他要走了，临安公主有不舍，有不甘，更多的却是惶恐。

　　可凌晏说她可以，她便真的无端生出许多勇气，对啊，她堂堂东离国公主，什么风浪没见过，有什么可怕的。

　　于是临安公主释然一笑，“是啊，天下无不散之宴席，只是山水一程，不知可有重逢之日？”

　　凌晏道：“若有机会，我或许会再回来。”

　　凌晏正要走，又想起什么，伸手招来白虎，白虎亲昵地在他腿上蹭来蹭去。

　　“我此行危险重重，小白恐怕要先留给你照顾，等此间事了，我会回来接它。”

　　“小白。”临安公主唤它，白虎依依不舍地走过去，不住回头看凌晏，凌晏笑了笑，走了。

　　这一走就是四十多年。

　　人生苦短，能有几个四十年，等临安公主匆匆赶来，再次见到凌晏，心中百感交集。

　　他虽不是从前的样貌，可那双眼睛，那双总是冷漠的，不起一丝波澜的墨滴似的眼睛，让临安公主一下就认出了他。

　　他看起来还那么年轻，自己却已经老了。

　　临安公主定定地看了凌晏许久，末了，开口道：“你终于回来了，我们都等了你很久。”

　　凌晏温声道：“是啊，回来了。”

　　临安公主点点头：“你要做的事，做成了吗？”

　　凌晏下意识看了裴锦一眼，忽而笑了起来，春风一般，“就快成了。”

　　临安公主顺着凌晏的目光看过去，是个看起来很快乐的年轻人，“我能单独和你说会儿话吗？”

　　凌晏点点头，王后带着众人出去了。

　　其实也没说什么，不过是告诉凌晏这么多年，她们对他的挂念；辅佐先王治理国家的辛酸；先王突然驾崩，力保新王登基的艰险。

　　凌晏仔细听着，末了，点点头，“临安，你做得很好。”

　　大半辈子没流过泪的临安公主，眼泪一发不可收拾，在这个人面前，肆无忌惮，痛痛快快地哭了出来。

　　她没说的是，他走后，她为他画了许多小像；他留下的那朵金莲花，陪着她走过了无数个焦躁不安的日子，每每抚摸着，那些失去的勇气就会一点点回来；她也没说，她终身未嫁，虽然不全为他。

　　等临安公主终于哭够了，凌晏摸出个帕子递给她。临安接过，心里好像真的彻底放下了，她本不该问，可实在没忍住，“你要做的事，是和那个年轻人有关吗？”

　　凌晏本来微垂着的眸直直地望向临安公主，浑身杀气本能溢出，周围的空气好像都冷了下来。

　　等凌晏反应过来对面是临安公主时，目光又柔软下来，“抱歉，是我过激了，只是此事现在还不能让别人知道。”

　　临安公主偷偷长出了一口气，多年习武，让她在刚刚那一瞬间感到了极强的杀意。临安公主心下黯然，“原来这样淡漠的人也会有逆鳞。”

　　传说中，龙喉下有逆鳞，触之必死。